史记

中国历代史书中,以被赋予“正史”地位的“二十四史”最为重要,而“二十四史”之首就是西汉司马迁所著的《史记》。《史记》是一部贯穿古今的通史,从传说中的黄帝开始,一直写到汉武帝元狩元年(前122年),叙述了三千年左右的历史。全书略于先秦,详于秦汉,有本纪十二篇,表十篇,书八篇,世家三十篇,列传七十篇,共一百三十篇。
儒林列传 原文及注释

太史公曰:余读功令【功令:有关教育、学校等方面的法令。】,至于广厉【厉:通“励”,激励,振奋。】学官之路,未尝不废书而叹也。曰:嗟乎!夫周室衰而《关雎》作,幽厉【幽厉:周幽王、周厉王。】微而礼乐坏。诸侯恣行,政由强国。故孔子闵王路废而邪道兴,于是论次【论次:整理编订。】《诗》《书》,修起礼乐。适齐闻《韶》,三月不知肉味。自卫返鲁,然后乐正,《雅》《颂》各得其所。世以混浊莫能用,是以仲尼干七十余君无所遇,曰“苟有用我者,期月而已矣”。西狩获麟,曰“吾道穷矣”。故因史记作《春秋》,以当王法,其辞微而指博,后世学者多录焉。

自孔子卒后,七十子之徒散游诸侯,大者为师傅卿相,小者友教士大夫,或隐而不见。故子路居卫,子张居陈,澹台子羽居楚,子夏居西河,子贡终于齐。如田子方、段干木、吴起、禽滑厘之属,皆受业于子夏之伦,为王者师。是时独魏文侯好学。后陵迟【陵迟:逐渐衰败。】以至于始皇。天下并争于战国,儒术既绌【绌:不足。】焉,然齐鲁之间,学者独不废也。于威、宣之际,孟子、荀卿之列,咸遵夫子之业而润色【润色:粉饰,点缀。】之,以学显于当世。

及至秦之季世,焚《诗》《书》,坑术士,六艺【六艺:《诗》《书》《礼》《易》《乐》《春秋》。】从此缺焉。陈涉之王【王:称王。】也,而鲁诸儒持孔氏之礼器往归陈王。于是孔甲为陈涉博士,卒与涉俱死。陈涉起匹夫,驱瓦合【瓦合:乌合之众。】适戍,旬月以王楚,不满半岁竟灭亡,其事至微浅,然而缙绅【缙绅:士大夫,官宦之人。】先生之徒负孔子礼器往委质为臣者,何也?以秦焚其业,积怨而发愤于陈王也。

及高皇帝诛项籍,举兵围鲁,鲁中诸儒尚讲诵习礼乐,弦歌之音不绝,岂非圣人之遗化,好礼乐之国哉?故孔子在陈,曰“归与!归与!吾党之小子狂简【狂简:志向远大却行事粗略。】,斐然【斐然:有文采。】成章,不知所以裁之”。夫齐鲁之间文学,自古以来,其天性也。故汉兴,然后诸儒始得修其经艺,讲习大射乡饮之礼。叔孙通作汉礼仪,因为太常,诸生弟子共定者,咸为选首,于是喟然叹兴于学。然尚有干戈,平定四海,亦未暇遑【未暇遑:没有时间顾及。暇遑,空闲。】庠序之事也。孝惠、吕后时,公卿皆武力有功之臣。孝文时颇征用,然孝文帝本好刑名之言。及至孝景,不任儒者,而窦太后又好黄老之术,故诸博士具官待问,未有进者。

及今上即位,越绾、王臧之属明儒学,而上亦乡【乡:同“向”,倾向,趋向。】之,于是招方正贤良文学之士。自是之后,言《诗》于鲁则申培公,于齐则辕固生,于燕则韩太傅。言《尚书》自济南伏生。言《礼》自鲁高堂生。言《易》自菑川田生。言《春秋》于齐鲁自胡毋生,于赵自董仲舒。及窦太后崩,武安侯田鼢为丞相,绌黄老、刑名百家之言,延文学儒者数百人,而公孙弘以《春秋》白衣【白衣:平民素服,此代指平民。】为天子三公,封以平津侯。天下之学士靡然乡风矣。

公孙弘为学官,悼【悼:痛惜。】道之郁滞【郁滞:停滞不前。】,乃请曰:“丞相御史言:制曰‘盖闻导民以礼,风之以乐。婚姻者,居室【居室:家庭。】之大伦也。今礼废乐崩,朕甚愍【愍:同“悯”,怜悯。】焉。故详延【详延:广泛地延请。】天下方正博闻之士,咸登诸朝。其令礼官劝学【劝学:鼓励学习。】,讲议洽闻兴礼,以为天下先。太常议,与博士弟子,崇乡里之化,以广贤材焉’。谨与太常臧、博士平等议曰:闻三代之道,乡里有教,夏曰校,殷曰序,周曰庠。其劝善【劝善:表彰好的典型。】也,显之朝廷;其惩恶也,加之刑罚。故教化之行也,建首善【首善:做表率。】自京师始,由内及外。今陛下昭至德,开大明,配天地,本人伦,劝学修礼,崇化厉贤,以风四方,太平之原也。古者政教未洽【未洽:不周。】,不备其礼,请因旧官而兴焉。为博士官置弟子五十人,复【复:免除赋税徭役。】其身。太常择民年十八已上,仪状端正者,补博士弟子。郡国县道邑有好文学,敬长上,肃政教,顺乡里,出入不悖所闻者,令相长丞上属所二千石,二千石谨察可者,当与计偕,诣太常,得受业如弟子。一岁皆辄【辄:总是。】试,能通一艺【艺:儒家经典。】以上,补文学掌故缺;其高弟可以为郎中者,太常籍奏。即有秀才异等,辄以名闻。其不事学若下材及不能通一艺,辄罢之,而请诸不称者罚。臣谨案诏书律令下者,明天人分际,通古今之义,文章尔雅,训辞深厚,恩施甚美。小吏浅闻,不能究宣,无以明布谕下。治礼次治掌故,以文学礼义为官,迁留滞。请选择其秩比二百石以上,及吏百石通一艺以上,补左右内史、大行卒史;比百石已下,补郡太守卒史:皆各二人,边郡一人。先用诵多者,若不足,乃择掌故补中二千石属,文学掌故补郡属,备员。请着功令。佗【佗:同“他”,其他。】如律令。”制曰:“可。”自此以来,则公卿大夫士吏斌斌【斌斌:同“彬彬”。文质兼备。】多文学之士矣。

申公【申公:申培。】者,鲁人也。高祖过鲁,申公以弟子从师入见高祖于鲁南宫。吕太后时,申公游学长安,与刘郢同师。已而郢为楚王,令申公傅其太子戊。戊不好学,疾申公。及王郢卒,戊立为楚王,胥靡【胥靡:禁锢。】申公。申公耻之,归鲁,退居家教,终身不出门,复谢绝宾客,独王命召之乃往。弟子自远方至受业者百余人。申公独以《诗经》为训【训:训诂,解释字词的意思。】以教,无传,疑者则阙不传。

兰陵王臧既受《诗》,以事孝景帝为太子少傅,免去。今上初即位,臧乃上书宿卫上,累迁,一岁中为郎中令。及代赵绾亦尝受《诗》申公,绾为御史大夫。绾、臧请天子,欲立明堂以朝诸侯,不能就其事,乃言师申公。于是天子使使束帛加璧安车【安车:供老年人使用的车,其车轮用软物包裹,以减少颠簸。】驷马迎申公,弟子二人乘轺传【轺传:驿站使用的马车。】从。至,见天子。天子问治乱之事,申公时已八十余,老,对曰:“为治者不在多言,顾力行何如耳。”是时天子方好文词,见申公对,默然。然已招致,则以为太中大夫,舍鲁邸,议明堂事。太皇窦太后好老子言,不说儒术,得赵绾、王臧之过以让【让:责备。】上,上因废明堂事,尽下赵绾、王臧吏,后皆自杀。申公亦疾免以归,数年卒。

弟子为博士者十余人:孔安国至临淮太守,周霸至胶西内史,夏宽至城阳内史,砀鲁赐至东海太守,兰陵缪生至长沙内史,徐偃为胶西中尉,邹人阙门庆忌为胶东内史。其治官民皆有廉节,称其好学。学官弟子行虽不备【行虽不备:虽然说行为不能都称之为完备。】,而至于大夫、郎中、掌故以百数。言《诗》虽殊,多本于申公。

清河王太傅辕固生者,齐人也。以治《诗》,孝景时为博士。与黄生争论景帝前。黄生曰:“汤武非受命【非受命:并非接受天命而成为君主。】,乃弑也。”辕固生曰:“不然。夫桀纣虐乱,天下之心皆归汤武,汤武与天下之心而诛桀纣,桀纣之民不为之使而归汤武,汤武不得已而立,非受命为何?”黄生曰:“冠虽敝,必加于首;履虽新,必关【关:穿。】于足。何者,上下之分也。今桀纣虽失道,然君上也;汤武虽圣,臣下也。夫主有失行,臣下不能正言匡过以尊天子,反因过而诛之,代立践南面【南面:面南而坐。】,非弑而何也?”辕固生曰:“必若所云,是高帝代秦即天子之位,非邪?”于是景帝曰:“食肉不食马肝,不为不知味;言学者无言汤武受命,不为愚。”遂罢。是后学者莫敢明受命放杀者。

窦太后好《老子》书,召辕固生问《老子》书。固曰:“此是家人【家人:平民百姓。】言耳。”太后怒曰:“安得司空城旦书【司空城旦书:秦始皇下令焚烧的儒家经典。】乎?”乃使固入圈刺豕。景帝知太后怒而固直言无罪,乃假【假:给,提供。】固利兵【利兵:锋利的兵器。】,下圈刺豕,正中其心,一刺,豕应手而倒。太后默然,无以复罪,罢之。居顷之,景帝以固为廉直,拜为清河王太傅。久之,病免。

今上初即位,复以贤良征固。诸谀儒多疾毁固,曰“固老”,罢归之。时固已九十余矣。固之征也,薛人公孙弘亦征,侧目【侧目:因为敬畏而不敢直视。】而视固。固曰:“公孙子,务正学以言,无曲学【曲学:歪曲的学问,于“正学”相对。此指出于个人功利目的有意曲解儒学经典。】以阿世【阿世:迎合世俗。】!”自是之后,齐言《诗》皆本辕固生也。诸齐人以《诗》显贵,皆固之弟子也。

韩生者,燕人也。孝文帝时为博士,景帝时为常山王太傅。韩生推《诗》之意而为内外传数万言,其语颇与齐鲁间殊,然其归【归:基本意思。】一【一:一致。】也。淮南贲生受之。自是之后,而燕赵间言《诗》者由韩生。韩生孙商为今上博士。

伏生者,济南人也。故为秦博士。孝文帝时,欲求能治《尚书》者,天下无有,乃闻伏生能治,欲召之。是时伏生年九十余,老,不能行,于是乃诏太常使掌故朝错【朝错:即晁错。朝:通“晁”。】往受之。秦时焚书,伏生壁藏之。其后兵大起,流亡,汉定,伏生求其书,亡数十篇,独得二十九篇,即以教于齐鲁之间。学者由是颇能言《尚书》,诸山东大师无不涉尚书以教矣。

伏生教济南张生及欧阳生,欧阳生教千乘儿【儿:姓,同“倪”。】宽。儿宽既通《尚书》,以文学应郡举,诣博士受业,受业孔安国。儿宽贫无资用,常为弟子都养【都养:给很多学生做饭。】,及时时间行佣赁【间行佣赁:偷偷给人做短工。】,以给衣食。行常带经,止息则诵习之。以试第次,补廷尉史。是时张汤方乡学【乡学:爱好儒学。乡,同“向”,倾慕。】,以为奏谳【奏谳:法官审案结束后,上呈皇帝的案卷文书。】掾,以古法议决疑大狱,而爱幸宽。宽为人温良,有廉智,自持,而善著书、书奏,敏于文,口不能发明也。汤以为长者,数称誉之。及汤为御史大夫,以儿宽为掾,荐之天子。天子见问,说之。张汤死后六年,儿宽位至御史大夫。九年而以官卒。儿宽在三公位,以和良承意从容得久,然无有所匡谏;于官,官属易之,不为尽力。张生亦为博士。而伏生孙以治《尚书》征,不能明也。

自此之后,鲁周霸、孔安国,洛阳贾嘉,颇能言《尚书》事。孔氏有古文《尚书》,而安国以今文读之,因以起其家。逸《书》得十余篇,盖《尚书》滋多于是矣。

诸学者多言《礼》,而鲁高堂生最本【最本:最切近本义。本,本原。】。《礼》固自孔子时而其经不具,及至秦焚书,书散亡益多,于今独有《士礼》,高堂生能言之。

而鲁徐生善为容。孝文帝时,徐生以容为礼官大夫【礼官大夫:礼官的僚属。】。传子至孙徐延、徐襄。襄,其天姿善为容,不能通《礼经》;延颇【颇:稍微,略微。】能,未善也。襄以容为汉礼官大夫,至广陵内史。延及徐氏弟子公户满意、桓生、单次,皆尝为汉礼官大夫。而瑕丘萧奋以《礼》为淮阳太守。是后能言《礼》为容者,由徐氏焉。

自鲁商瞿受《易》孔子,孔子卒,商瞿传《易》,六世至齐人田何,字子庄,而汉兴。田何传东武【东武:县名,今山东省诸城县一带。】人王同子仲,子仲传菑川人杨何。何以《易》,元光元年征,官至中大夫。齐人即墨成以易至城阳相。广川人孟但以《易》为太子门大夫。鲁人周霸,莒人衡胡,临菑人主父偃,皆以《易》至二千石。然要言《易》者本于杨何之家。

董仲舒,广川人也。以治《春秋》,孝景时为博士。下帷讲诵【下帷讲诵:在家中传授知识。】,弟子传以久次相受业【传以久次相受业:老徒弟教授新徒弟。】,或莫见其面,盖三年董仲舒不观于舍园,其精如此。进退容止,非礼不行,学士皆师尊之。今上即位,为江都相。以春秋灾异之变推阴阳所以错行,故求雨闭诸阳,纵诸阴,其止雨反是。行之一国,未尝不得所欲。中废为中大夫,居舍【居舍:在自己家里居住。】,着《灾异之记》。是时辽东高庙灾【辽东高庙灾:辽东郡高祖庙失火一事。】,主父偃疾之,取其书奏之天子。天子召诸生示其书,有刺讥。董仲舒弟子吕步舒不知其师书,以为下愚。于是下董仲舒吏,当【当:判罪。】死,诏赦之。于是董仲舒竟不敢复言灾异。

董仲舒为人廉直。是时方外攘四夷,公孙弘治《春秋》不如董仲舒,而弘希世【希世:迎合世俗。】用事,位至公卿。董仲舒以弘为从谀。弘疾之,乃言上曰:“独董仲舒可使相胶西王。”胶西王素闻董仲舒有行,亦善待之。董仲舒恐久获罪,疾免居家。至卒,终不治产业,以修学著书为事。故汉兴至于五世之间,唯董仲舒名为明于《春秋》,其传公羊氏也。

胡毋生,齐人也。孝景时为博士,以老归教授【以老归教授:因为年老而返回家乡教学。】。齐之言《春秋》者多受胡毋生,公孙弘亦颇受焉。

瑕丘江生为谷梁《春秋》。自公孙弘得用,尝集比其义,卒用董仲舒。

仲舒弟子遂者:兰陵褚大,广川殷忠,温吕步舒。褚大至梁相。步舒至长史,持节使决淮南狱,于诸侯擅专断,不报,以《春秋》之义正【正:纠正。】之,天子皆以为是。弟子通【通:此指仕途通达。】者,至于命大夫;为郎、谒者、掌故者以百数。而董仲舒子及孙皆以学至大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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参考资料:《史记》精注全译,李翰文主编 司马迁 撰、《帝鉴图说》、《钦定书经图说》、《飞影阁画集》、《马骀画宝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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