史记

中国历代史书中,以被赋予“正史”地位的“二十四史”最为重要,而“二十四史”之首就是西汉司马迁所著的《史记》。《史记》是一部贯穿古今的通史,从传说中的黄帝开始,一直写到汉武帝元狩元年(前122年),叙述了三千年左右的历史。全书略于先秦,详于秦汉,有本纪十二篇,表十篇,书八篇,世家三十篇,列传七十篇,共一百三十篇。
酷吏列传 原文及注释

孔子曰:“导之以政,齐【齐:整顿。】之以刑,民免【免:免于有罪。】而无耻。导之以德,齐之以礼,有耻且格【格:纠正错误。】。”老氏称:“上德不德,是以有德;下德不失德,是以无德。法令滋章,盗贼多有。”

太史公曰:信哉是言也!法令者治之具,而非制治清浊之源也。昔天下之网【网:法网。】尝密矣,然奸伪萌起,其极也,上下相遁,至于不振。当是之时,吏治若救火扬沸,非武健严酷,恶能胜其任而愉快乎!言道德者,溺其职矣。故曰“听讼,吾犹人也,必也使无讼乎!”“下士闻道大笑之”,非虚言也。汉兴,破觚【觚:方,棱角。】而为圜,斲雕【斲雕:雕琢。斲,同“斫”。】而为朴,网漏于吞舟之鱼,而吏治烝烝【烝烝:德业淳厚。】,不至于奸,黎民艾安。由是观之,在彼不在此。

高后时,酷吏独有侯封,刻轹【刻轹:苛刻对待。轹,欺凌。】宗室,侵辱功臣。吕氏已败,遂夷侯封之家。孝景时,晁错以刻深颇用术辅其资,而七国之乱,发怒于错,错卒以被戮。其后有郅都、宁成之属。

郅都者,杨人也。以郎事孝文帝。孝景时,都为中郎将【中郎将:皇上的侍从武官。】,敢直谏,面折【面折:当面使人折服。】大臣于朝。尝从入上林【上林:上林苑,为秦汉时期皇帝的围场。】,贾姬如厕,野彘卒【卒:通“猝”,突然。】入厕。上目【目:用眼示意。】都,都不行。上欲自持兵【兵:兵器。】救贾姬,都伏上前曰:“亡一姬复一姬进,天下所少宁贾姬等乎?陛下纵自轻,奈宗庙太后何?”上还,彘亦去。太后闻之,赐都金百斤,由此重郅都。

济南瞷氏宗人三百余家,豪猾,二千石莫能制,于是景帝乃拜都为济南太守。至则族灭瞷氏首恶,余皆股栗。居岁余,郡中不十遗。旁十余郡守畏都如大府。

都为人勇,有气力,公廉,不发【发:打开。】私书【私书:私人求请的信件。】,问遗【问遗:别人赠送的礼物。】无所受,请寄【请寄:请托。】无所听。常自称曰:“已倍亲而仕,身固当奉职死节官下,终不顾妻子矣。”

郅都迁为中尉。丞相条侯至贵倨【贵倨:傲慢、高傲。】也,而都揖【揖:作揖。】丞相。是时民朴,畏罪自重,而都独先严酷,致行法不避贵戚,列侯宗室见都侧目而视,号曰“苍鹰”。

临江王征诣中尉府对簿【对簿:接受审讯。】,临江王欲得刀笔为书【为书:写信。】谢上【谢上:向皇上谢罪。】,而都禁吏不予。魏其侯使人以间【以间:私下。】与临江王。临江王既为书谢上,因自杀。窦太后闻之,怒,以危法中【中:中伤,构陷,弹劾。】都,都免归家。孝景帝乃使使持节拜都为雁门太守,而便道之官【便道之官:从家中直接上任,无需到朝廷谢恩。】,得以便宜从事。匈奴素闻郅都节,居边,为引兵去,竟郅都死不近雁门。匈奴至为偶人象郅都,令骑驰射莫能中,见惮如此。匈奴患之。窦太后乃竟中都以汉法。景帝曰:“都忠臣。”欲释之。窦太后曰:“临江王独非忠臣邪?”于是遂斩郅都。

宁成者,穰人也。以郎谒者事景帝。好气【好气:好胜。】,为人小吏,必陵【陵:欺。】其长吏;为人上,操下【操下:控制下属。】如束湿薪。滑贼【滑贼:狡猾凶狠。】任威。稍【稍:渐渐。】迁至济南都尉【都尉:太守的副职。】,而郅都为守。始前数都尉皆步入府,因吏谒守如县令,其畏郅都如此。及成往,直陵都出其上。都素闻其声,于是善遇,与结欢。久之,郅都死,后长安左右宗室多暴犯法,于是上召宁成为中尉。其治效郅都,其廉弗如,然宗室豪桀皆人人惴恐。

武帝即位,徙为内史【内史:后来的京兆尹,掌管京城的官。】。外戚多毁成之短,抵罪髡【髡:剃掉头发的刑罚。】钳【钳:用铁圈束缚脖子的刑罚。】。是时九卿罪死即死,少被刑,而成极刑,自以为不复收【收:任用,录用。】,于是解脱,诈刻传【传:通关令,出关证明。】出关归家。称曰:“仕不至二千石,贾不至千万,安可比人乎!”乃贳贷买陂田千余顷,假贫民,役使数千家。数年,会赦。致产数千金,为任侠,持吏长短,出从数十骑。其使民威重于郡守。

周阳由者,其父赵兼以淮南王舅父侯周阳,故因姓周阳氏。由以宗家任【任:出任,保任。】为郎,事孝文及景帝。景帝时,由为郡守。武帝即位,吏治尚循谨【循谨:遵从法度,谨慎做事。】甚,然由居二千石中,最为暴酷骄恣。所爱者,挠【挠:歪曲,扭曲。】法活之;所憎者,曲法诛灭之。所居郡,必夷其豪。为守,视都尉如令。为都尉,必陵太守,夺之治。与汲黯俱为忮【忮:强硬凶狠。】,司马安之文恶【文恶:利用法令条文害人。】,俱在二千石列,同车未尝敢均茵伏【茵伏:指车。茵,指铺在车上的垫子。伏,指车轼。】。

由后为河东都尉,时与其守胜屠公争权,相告言罪。胜屠公当抵罪,义不受刑,自杀,而由弃市【弃市:判处死刑。】。

自宁成、周阳由之后,事益多,民巧法,大抵吏之治类多成、由等矣。

赵禹者,<生僻字>人。以佐史【佐史:最低等的小官。】补中都官,用【用:因为。】廉为令史【令史:掌管文书的官吏。】,事太尉亚夫。亚夫为丞相,禹为丞相史,府中皆称其廉平。然亚夫弗任【弗任:不重用,不赏识。】,曰:“极知禹无害【无害:没有妨害。】,然文深【文深:执法森严苛刻。】,不可以居大府。”今上时,禹以刀笔吏积劳【积劳:累积功劳。】,稍迁为御史。上以为能,至太中大夫。与张汤论定诸律令,作见知,吏传得相监司。用法益刻,盖自此始。

张汤者,杜人也。其父为长安丞,出,汤为儿守舍。还而鼠盗肉,其父怒,笞汤。汤掘窟得盗鼠及余肉,劾鼠掠治【掠治:鞭打拷问。】,传【传:记录。】爰书【爰书:记录口供的判词。】,讯鞫【讯鞫:探察探究。】论报【论报:判处。】,并取鼠与肉,具狱磔【磔:碎尸。】堂下。其父见之,视其文辞如老狱吏,大惊,遂使书狱【书狱:学习关于法律和刑狱的文书。】。父死后,汤为长安吏,久之。

周阳侯始为诸卿时,尝系长安,汤倾身为之。及出为侯,大与汤交,遍见汤贵人。汤给事内史,为宁成掾,以汤为无害,言大府,调为茂陵尉,治方中【治方中:主管陵墓土建工程。】。

武安侯为丞相,征汤为史,时荐言之天子,补御史,使案事。治陈皇后蛊狱【蛊狱:巫蛊案。巫蛊是用诅咒害人的法术。】,深【深:深入,彻底。】竟党与【党与:同党。】。于是上以为能,稍迁至太中大夫。与赵禹共定诸律令,务在深文,拘守职之吏。已而赵禹迁为中尉,徙为少府,而张汤为廷尉,两人交欢【交欢:结为朋友彼此欢悦。】,而兄事禹。禹为人廉倨。为吏以来,舍毋食客。公卿相造请禹,禹终不报谢,务在绝知友宾客之请,孤立行一意而已。见文法辄取,亦不覆案,求官属阴罪。汤为人多诈,舞智以御人。始为小吏,干没,与长安富贾田甲、鱼翁叔之属交私。及列九卿,收接天下名士大夫,己心内虽不合,然阳浮慕之。

是时上方乡文学,汤决大狱,欲傅【傅:附会。】古义,乃请博士弟子治《尚书》《春秋》补廷尉史,亭疑法【亭疑法:平定疑难案件。】。奏谳【谳:审判定案。】疑事,必豫先为上分别其原,上所是,受而着谳决法廷尉絜令,扬主之明。奏事即谴,汤应谢,乡上意所便,必引正、监、掾史贤者,曰:“固为臣议,如上责臣,臣弗用,愚抵于此。”罪常释。间【间:有时。】即奏事,上善之,曰:“臣非知为此奏,乃正、监、掾史某为之。”其欲荐吏,扬人之善蔽人之过如此。所治即上意所欲罪,予监史深祸者;即上意所欲释,与监史轻平者。所治即豪,必舞文巧诋;即下户羸弱,时口言,虽文致法,上财察。于是往往释汤所言。汤至于大吏,内行修也。通宾客饮食。于故人子弟为吏及贫昆弟,调护之尤厚。其造请诸公,不避寒暑。是以汤虽文深意忌不专平,然得此声誉。而刻深吏多为爪牙用者,依于文学之士。丞相弘数称其美。及治淮南、衡山、江都反狱,皆穷根本。严助及伍被,上欲释之。汤争曰:“伍被本画反谋,而助亲幸出入禁闼【禁闼:宫门。】爪牙臣,乃交私诸侯如此,弗诛,后不可治。”于是上可论之。其治狱所排大臣自为功,多此类。于是汤益尊任,迁为御史大夫。

会浑邪等降,汉大兴兵伐匈奴,山东水旱,贫民流徙,皆仰给县官【县官:朝廷,官府。】,县官空虚。于是丞【丞:同“承”,逢迎,迎合。】上指,请造白金及五铢钱,笼天下盐铁,排富商大贾,出告缗令,<生僻字>豪强并兼之家,舞文巧诋【舞文巧诋:玩弄法律条文,曲解法律陷害他人。】以辅法。汤每朝奏事,语国家用,日晏【晏:晚。】,天子忘食。丞相取充位【充位:空占职位,无所事事。】,天下事皆决于汤。百姓不安其生,骚动,县官所兴,未获其利,奸吏并侵渔【侵渔:侵吞财产。】,于是痛绳以罪。则自公卿以下,至于庶人,咸指汤。汤尝病,天子至自视病,其隆贵如此。

匈奴来请和亲,群臣议上前。博士狄山曰:“和亲便。”上问其便,山曰:“兵者凶器,未易数动。高帝欲伐匈奴,大困平城,乃遂结和亲。孝惠、高后时,天下安乐。及孝文帝欲事匈奴,北边萧然苦兵矣。孝景时,吴楚七国反,景帝往来两宫【两宫:未央宫、长乐宫。】间,寒心者数月。吴楚已破,竟【竟:终。】景帝不言兵,天下富实。今自陛下举兵击匈奴,中国以空虚,边民大困贫。由此观之,不如和亲。”上问汤,汤曰:“此愚儒,无知。”狄山曰:“臣固愚忠,若御史大夫汤乃诈忠。若汤之治淮南、江都,以深文痛诋诸侯,别疏骨肉,使蕃臣不自安。臣固知汤之为诈忠。”于是上作色曰:“吾使生居一郡,能无使虏入盗乎?”曰:“不能。”曰:“居一县?”对曰:“不能。”复曰:“居一障【障:边境的堡垒。】间?”山自度辩穷且下吏,曰:“能。”于是上遣山乘鄣。至月余,匈奴斩山头而去。自是以后,群臣震慑。

汤之客田甲,虽贾人,有贤操。始汤为小吏时,与钱通,及汤为大吏,甲所以责汤行义过失,亦有烈士风。

汤为御史大夫七岁,败。

河东人李文尝与汤有却,已而为御史中丞,恚【恚:心怀怨恨。】,数从中文书事有可以伤汤者,不能为地。汤有所爱史鲁谒居,知汤不平,使人上蜚变【蜚变:匿名信。】告文奸事,事下汤,汤治论杀文,而汤心知谒居为之。上问曰:“言变事纵迹安起?”汤详惊曰:“此殆文故人怨之。”谒居病卧闾里主人,汤自往视疾,为谒居摩足。赵国以冶铸【冶铸:冶铁锻造。】为业,王数讼铁官事,汤常排赵王。赵王求汤阴事。谒居尝案【案:查问。】赵王,赵王怨之,并上书告:“汤,大臣也,史谒居有病,汤至为摩足,疑与为大奸。”事下廷尉。谒居病死,事连其弟,弟系导官。汤亦治他囚导官,见谒居弟,欲阴为之,而详不省。谒居弟弗知,怨汤,使人上书告汤与谒居谋,共变告李文。事下减宣。宣尝与汤有却,及得此事,穷竟其事,未奏也。会人有盗发孝文园瘗【瘗:埋藏。】钱,丞相青翟朝,与汤约俱谢,至前,汤念独丞相以四时行园,当谢,汤无与也,不谢。丞相谢,上使御史案其事。汤欲致其文丞相见知,丞相患之。三长史皆害汤,欲陷之。

始长史朱买臣,会稽人也。读《春秋》。庄助使人言买臣,买臣以《楚辞》与助俱幸,侍中,为太中大夫,用事。而汤乃为小吏,跪伏使买臣等前。已而汤为廷尉,治淮南狱,排挤庄助,买臣固心望【心望:心中怨恨。】。及汤为御史大夫,买臣以会稽守为主爵都尉,列于九卿。数年,坐法废,守【守:暂时代理。】长史,见汤,汤坐床上,丞史遇买臣弗为礼。买臣楚士,深怨,常欲死之【死之:置之于死地。】。王朝,齐人也。以术至右内史。边通,学长短【长短:战国时期的纵横之术。】,刚暴强人也,官再至济南相。故皆居汤右,已而失官,守长史,诎体于汤。汤数行【行:代理。】丞相事,知此三长史素贵,常凌折之。以故三长史合谋曰:“始汤约与君谢,已而卖君;今欲劾君以宗庙事,此欲代君耳。吾知汤阴事。”使吏捕案汤左田信等,曰汤且欲奏请,信辄先知之,居物【居物:囤积货物。】致富,与汤分之,及他奸事。事辞颇闻。上问汤曰:“吾所为,贾人辄先知之,益居其物,是类有以吾谋告之者。”汤不谢。汤又详惊曰:“固宜有。”减宣亦奏谒居等事。天子果以汤怀诈面欺,使使八辈簿责汤。汤具自道无此,不服。于是上使赵禹责汤。禹至,让汤曰:“君何不知分也。君所治夷灭者几何人矣?今人言君皆有状,天子重致君狱,欲令君自为计,何多以对簿为?”汤乃为书谢曰:“汤无尺寸功,起刀笔吏,陛下幸致为三公,无以塞责。然谋陷汤罪者,三长史也。”遂自杀。

汤死,家产直不过五百金,皆所得奉赐,无他业。昆弟诸子欲厚葬汤,汤母曰:“汤为天子大臣,被污恶言而死,何厚葬乎?”载以牛车,有棺无椁。天子闻之,曰:“非此母不能生此子。”乃尽案诛三长史。丞相青翟自杀。出田信。上惜汤。稍迁【稍迁:渐渐提拔。】其子安世。

赵禹中废,已而为廷尉。始条侯以为禹贼深【贼深:凶狠苛刻。】,弗任。及禹为少府,比九卿。禹酷急,至晚节,事益多,吏务为严峻,而禹治加缓,而名为平。王温舒等后起,治酷于禹。禹以老,徙为燕相。数岁,乱悖有罪,免归。后汤十余年,以寿卒于家。

义纵者,河东人也。为少年时,尝与张次公俱攻剽为群盗。纵有姊姁,以医幸王太后。王太后问:“有子兄弟为官者乎?”姊曰:“有弟无行,不可。”太后乃告上,拜义姁弟纵为中郎,补上党郡中令。治敢行,少蕴藉【蕴藉:宽和包容。】,县无逋【逋:遗漏,缺失。】事,举为第一。迁为长陵及长安令,直法行治,不避贵戚。以捕案太后外孙修成君子仲,上以为能,迁为河内都尉。至则族灭其豪穰氏之属,河内道不十遗。而张次公亦为郎,以勇悍从军,敢深入,有功,为岸头侯。

宁成家居,上欲以为郡守。御史大夫弘曰:“臣居山东为小吏时,宁成为济南都尉,其治如狼牧羊。成不可使治民。”上乃拜成为关都尉。岁余,关东吏隶郡国出入关者,号曰“宁见乳虎【乳虎:哺乳期的母虎,这个时期的母虎最为凶猛。】,无值宁成之怒”。义纵自河内迁为南阳太守,闻宁成家居南阳,及纵至关,宁成侧行【侧行:指古时一种特别尊重他人的送别礼仪。】送迎,然纵气盛,弗为礼。至郡,遂案宁氏,尽破碎其家。成坐有罪,及孔、暴之属皆奔亡,南阳吏民重足【重足:并足站立。指极其畏惧,不敢随便活动。】一迹。而平氏朱强、杜衍杜周为纵牙爪之吏,任用,迁为廷史。军数出定襄,定襄吏民乱败,于是徙纵为定襄太守。纵至,掩【掩:抓捕。】定襄狱中重罪轻系二百余人,及宾客昆弟私入相视亦二百余人。纵一捕鞠【鞠:穷尽,穷极。】,曰“为死罪解脱”。是日皆报【报:处以死刑。】杀四百余人。其后郡中不寒而栗,猾民佐吏为治。

是时赵禹、张汤以深刻为九卿矣,然其治尚宽,辅法【辅法:依法。】而行,而纵以鹰击毛挚为治。后会五铢钱白金起,民为奸,京师尤甚,乃以纵为右内史,王温舒为中尉。温舒至恶,其所为不先言纵,纵必以气凌之,败坏其功。其治,所诛杀甚多,然取为小治,奸益不胜,直指始出矣。吏之治以斩杀缚束为务,阎奉以恶用矣。纵廉,其治放【放:同“仿”,模仿,仿效。】郅都。上幸鼎湖,病久,已【已:病愈。】而卒起幸甘泉,道多不治。上怒曰:“纵以我为不复行此道乎?”嗛之。至冬,杨可方受告缗,纵以为此乱民,部吏捕其为可使者。天子闻,使杜式治,以为废格沮事,弃纵市。后一岁,张汤亦死。

王温舒者,阳陵人也。少时椎埋【椎埋:盗墓。】为奸。已而试补县亭长,数废。为吏,以治狱至廷史。事张汤,迁为御史。督盗贼,杀伤甚多,稍迁至广平【广平:汉代郡名。今河北省鸡泽一带。】都尉。择郡中豪敢任吏十余人,以为爪牙,皆把其阴重罪,而纵使督盗贼。快其意所欲得,此人虽有百罪,弗法;即有避,因其事夷之,亦灭宗。以其故齐赵之郊盗贼不敢近广平,广平声为道不十遗。上闻,迁为河内太守。

素居广平时,皆知河内豪奸之家。及往,九月而至。令郡具私马五十匹,为驿【为驿:设置驿站。】自河内至长安,部【部:布置,部署。】吏如居广平时方略【方略:方法。】,捕郡中豪猾,郡中豪猾相连坐千余家。上书请,大者至族,小者乃死,家【家:家产。】尽没入偿臧【偿臧:补偿归还劫掠的财物。】。奏行不过二三日,得可事。论报【论报:处决囚犯。】,至流血十余里。河内皆怪其奏,以为神速。尽十二月,郡中毋声,毋敢夜行,野无犬吠之盗。其颇不得失,之旁郡国,黎来,会春,温舒顿足叹曰:“嗟乎,令冬月益展一月,足吾事矣!”其好杀伐行威不爱人如此。天子闻之,以为能,迁为中尉。其治复放河内,徙诸名祸猾吏与从事,河内则杨皆、麻戊,关中杨赣、成信等。义纵为内史,惮未敢恣治。及纵死,张汤败后,徙为廷尉,而尹齐为中尉。

尹齐者,东郡茌平人。以刀笔稍迁至御史。事张汤,张汤数称以为廉武,使督盗贼,所斩伐不避贵戚。迁为关内都尉,声甚于宁成。上以为能,迁为中尉,吏民益凋敝。尹齐木强少文【木强少文:木讷迟钝不善于文饰。】,豪恶吏伏匿【伏匿:隐蔽而不为其用。】而善吏不能为治,以故事多废,抵罪。上复徙温舒为中尉,而杨仆以严酷为主爵都尉。

杨仆者,宜阳人也。以千夫为吏。河南守案举以为能,迁为御史,使督盗贼关东。治放尹齐,以为敢挚【敢挚:果敢凶残。】行。稍迁至主爵都尉,列九卿。天子以为能。南越反,拜为楼船将军,有功,封将梁侯。为荀彘所缚。居久之,病死。

而温舒复为中尉。为人少文,居廷惛惛【惛惛:混乱不清。】不辩,至于中尉则心开。督盗贼,素习关中俗,知豪恶吏,豪恶吏尽复为用,为方略。吏苛察,盗贼恶少年投缿【投缿:投告密信。缿,古时候用来存钱或是投告密信的容器。】购告【购告:陷害。购,同“构”。】言奸,置伯格长以牧司【牧司:监督。】奸盗贼。温舒为人谄,善事有势者;即无势者,视之如奴。有势家,虽有奸如山,弗犯;无势者,贵戚必侵辱。舞文巧诋下户之猾,以焄大豪。其治中尉如此。奸猾穷治,大抵尽靡烂狱中,行论无出者。其爪牙吏虎而冠。于是中尉部中【部中:治下。】中猾以下皆伏,有势者为游【游:游说。】声誉,称治。治数岁,其吏多以权富。

温舒击东越还,议有不中意者,坐小法抵罪免。是时天子方欲作通天台而未有人,温舒请覆【覆:考校。】中尉脱卒,得数万人作。上说,拜为少府。徙为右内史,治如其故,奸邪少禁。坐法失官。复为右辅,行中尉事。如故操。

岁余,会宛军发,诏征豪吏,温舒匿其吏华成,及人有变告温舒受员骑钱,他奸利事,罪至族,自杀。其时两弟及两婚家亦各自坐他罪而族。光禄徐自为曰:“悲夫,夫古有三族,而王温舒罪至同时而五族乎!”

温舒死,家直累千金。后数岁,尹齐亦以淮阳都尉病死,家直不满五十金。所诛灭淮阳甚多,及死,仇家欲烧其尸,尸亡去归葬。

自温舒等以恶为治,而郡守、都尉、诸侯二千石欲为治者,其治大抵尽放温舒,而吏民益轻犯法【轻犯法:轻视违法,不将犯法的行为当回事。】,盗贼滋起。南阳有梅免、白政,楚有殷中、杜少,齐有徐勃,燕赵之间有坚卢、范生之属。大群至数千人,擅自号【自号:自立名号。】,攻城邑,取库兵,释死罪,缚辱郡太守、都尉,杀二千石,为檄告县趣具食;小群以百数,掠卤乡里者,不可胜数也。于是天子始使御史中丞、丞相长史督之。犹弗能禁也,乃使光禄大夫范昆、诸辅都尉及故九卿张德等衣绣衣,持节,虎符发兵以兴击,斩首大部或至万余级,及以法诛通饮食,坐连诸郡,甚者数千人。数岁,乃颇得其渠率【渠率:首领。】。散卒失亡,复聚党阻山川者,往往而群居,无可奈何。于是作“沈命法”,曰群盗起不发觉,发觉而捕弗满品者,二千石以下至小吏主者皆死。其后小吏畏诛,虽有盗不敢发,恐不能得,坐课【课:审核。】累府,府亦使其不言。故盗贼浸多【浸多:渐渐多了起来。】,上下相为匿,以文辞避法焉。

减宣者,杨人也。以佐史无害给事河东守府。卫将军青使买马河东,见宣无害,言上,征为大厩丞。官事辨,稍迁至御史及中丞。使治主父偃及治淮南反狱,所以微文【微文:细密的法律条纹。】深诋,杀者甚众,称为敢决疑。数废数起,为御史及中丞者几二十岁。王温舒免中尉,而宣为左内史。其治米盐,事大小皆关其手,自部署县名曹实物,官吏令丞不得擅摇,痛以重法绳之。居官数年,一切郡中为小治辨【小治辨:最低标准完成任务。】,然独宣以小致大,能因力行之,难以为经。中废。为右扶风,坐怨成信,信亡藏上林中,宣使郿令格杀信,吏卒格信时,射中上林苑门,宣下吏诋罪,以为大逆,当族,自杀。而杜周任用。

杜周者,南阳杜衍人。义纵为南阳守,以为爪牙,举为廷尉史。事张汤,汤数言其无害,至御史。使案边失亡,所论杀甚众。奏事中上意,任用,与减宣相编【相编:彼此相交穿插。】,更为中丞十余岁。

其治与宣相放,然重迟,外宽,内深次骨。宣为左内史,周为廷尉,其治大放张汤而善候伺。上所欲挤者,因而陷之;上所欲释者,久系待问而微见其冤状。客有让周曰:“君为天子决平,不循三尺法【三尺法:法律。】,专以人主意指为狱。狱者固如是乎?”周曰:“三尺安出哉?前主所是着为律,后主所是疏为令,当时为是,何古之法乎!”

至周为廷尉,诏狱【诏狱:皇帝交办的案件。】亦益多矣。二千石系者新故相因,不减百余人。郡吏大府举之廷尉,一岁至千余章。章大者连逮证案【证案:证人。】数百,小者数十人;远者数千,近者数百里。会狱【会狱:进行审理。】,吏因责【责:责成,要求。】如章告劾,不服,以笞掠定之。于是闻有逮皆亡匿。狱久者至更数赦十有余岁而相告言,大抵尽诋以不道以上。廷尉及中都官诏狱逮至六七万人,吏所增加十万余人。

周中废,后为执金吾,逐盗,捕治桑弘羊、卫皇后昆弟【昆弟:兄弟。】子刻深,天子以为尽力无私,迁为御史大夫。家两子,夹河为守。其治暴酷皆甚于王温舒等矣。杜周初征为廷史,有一马,且不全;及身久任事,至三公列,子孙尊官,家訾累数巨万矣。

太史公曰:自郅都、杜周十人者,此皆以酷烈为声。然郅都伉直【伉直:正直刚烈。】,引是非,争天下大体。张汤以知阴阳,人主与俱上下,时数辩当否,国家赖其便。赵禹时据法守正。杜周从谀【从谀:顺从谄媚。】,以少言为重。自张汤死后,网密,多诋严,官事浸以秏废。九卿碌碌奉其官,救过不赡,何暇论绳墨【绳墨:指法律法规。】之外乎?然此十人中,其廉者足以为仪表,其污者足以为戒,方略教导,禁奸止邪,一切亦皆彬彬质有其文武焉。虽惨酷,斯称其位矣。至若蜀守冯当暴挫【暴挫:勐烈地击打人,凶残地摧残人。】,广汉李贞擅磔人,东郡弥仆锯项,天水骆璧推咸【推咸:同“椎成”,椎击鞭笞。】,河东褚广妄杀,京兆无忌、冯翊殷周蝮鸷,水衡阎奉朴击卖请,何足数哉!何足数哉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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参考资料:《史记》精注全译,李翰文主编 司马迁 撰、《帝鉴图说》、《钦定书经图说》、《飞影阁画集》、《马骀画宝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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